每天早上十點左右辛爽就會進公司，之后的十幾個小時，他基本都會待在那個貼滿修改意見的屋子里磨劇本。這樣的日子，差不多已經(jīng)持續(xù)了一年。
我提起《隱秘的角落》不久前在韓國首爾國際電視節(jié)上獲得迷你劇集單元“銀鳥獎”的消息，辛爽先是一愣，然后才恍然大悟般笑起來?！峨[秘的角落》是今年唯一入圍該單元的中國劇集，也是首部獲得該獎項的中國短劇集。
他當然是開心的，但僅僅只是開心那么一下，身邊的人也沒怎么和他聊過這事兒——不管是劇集本身還是它帶來的影響，都已經(jīng)屬于過去時了。對辛爽來說，這份成績多少會對他之后的作品帶來些壓力，“要說沒有，這事兒就是吹牛。但那個壓力是大家對你的期待，他們對你的要求變得更高了，會用一個新的標準來衡量你，所以你要拿出更好的、別人沒見過的東西來?！?/span>
但真正落實到“下一件事”上，他也沒什么特別的心理負擔。這份壓力的存在與否，都不會改變他的原則——踏踏實實，用盡全力。辛爽認定這是他唯一能把控的事，因為結(jié)果無法預計、無從判斷。
“你做事的方法、你的標準在那兒，就是盡量去做好。但你是否真的可以滿足觀眾的期待、有所突破、做到一個超過那個標準的東西，你自己也不知道?！?/span>
豆瓣上，有98.5萬人記錄“看過”《隱秘的角落》，經(jīng)過一年，近95萬觀眾的打分仍然高達8.8分。熱評第一是這樣一句話，“你知道我有多久沒看到這樣的國產(chǎn)劇了嗎”，獲得了2.9萬個贊。這是辛爽執(zhí)導的第一部長片，取得這樣輝煌的成績之后，這位炙手可熱的導演卻顯得格外安靜，除了作品大爆后的那段時間里密集接受了些采訪之外，他絕大多數(shù)的精力都集中投入了創(chuàng)作本身。
他早就近距離感受過狂熱的追捧和喝彩。在擔任樂隊的吉他手的時候，在一場場巡演接近尾聲的時候，他體會到歡呼聲如何把人拋入云霄。“肯定會享受。別人夸你做的東西，覺得嗯，行，還湊合，還不錯，你肯定會開心。但關(guān)上門，你還是該怎么干自己的工作就怎么干，而且之后更要好好干，不然別人不是白夸了?！?/span>
他提醒自己，盡量保持清醒，要把事情看得再清楚些，別人的認可，和他之后要做的事情、包括對自己的認知，都不能簡單地混為一談。“不管外界如何看待你，都不如你自己了解自己——你的毛病，你的優(yōu)勢，自己都更清楚一些?！标P(guān)注度的確會帶來更好的資源，讓他擁有更從容的選擇權(quán)，但這并不意味著創(chuàng)作過程本身會變得簡單。
“開始一件新的事情的時候，你就會意識到，自己又從零開始了?！?/span>
真誠是一切的出發(fā)點
Minute國際短片節(jié)邀請辛爽擔任“創(chuàng)投發(fā)起人”，這是他一年來第一次擔任評委類的工作。聊起擔任創(chuàng)投發(fā)起人的緣由，以及給創(chuàng)作者的建議，辛爽導演表示，“對于我們創(chuàng)作者，特別是對于我來說，表達是為了更好的溝通，跟自己溝通，也跟觀眾溝通。特別希望「靈感市集」可以讓更多創(chuàng)作者回歸到創(chuàng)作本身，好好表達，好好溝通，好好講故事?！?/span>
短視頻的興起是近年來最顯著的風潮之一，它在各個社交媒體上以不同的形式發(fā)酵，又引發(fā)了信息整合的各種新規(guī)則，但在辛爽看來，這多米諾骨牌般的連帶效應，都是潛移默化的變化。
“如果有一種新的東西存在，那么一定有它的道理，而且它會不斷進化、有自己的生命力，未來它會變成什么樣，誰也不知道。”短視頻的創(chuàng)作看起來門檻更低、形式更靈活，但歸根到底，它考量的仍是創(chuàng)作者的創(chuàng)意和技術(shù)把控能力。
辛爽正在籌備的新項目里，有一個演員是他從別人推薦給他看的短劇中選出來的。“但重點在于，在短劇中他的表演非常厲害，作為演員本身他特別適合那個角色?！睆募夹g(shù)層面來說，短視頻和長篇的作品必然有所不同，但辛爽相信，內(nèi)容才擁有最根本的決定權(quán)，“你要尋找與之最為匹配的載體，用最適合的體量去呈現(xiàn)?！?/span>
Minute 國際短片節(jié)所構(gòu)建起的平臺能把作品聚集在一起，意義之一，就是讓它們得以“被看見”，展示的結(jié)果也更有效。辛爽也想借此機會，讓創(chuàng)作者回歸創(chuàng)作本身，發(fā)現(xiàn)更多豐富的東西。但是否要借這個平臺建立起某種新的標準，他覺得不必有過多的預設?！斑@不是我思考事情的邏輯。與其考慮要‘建立什么’，不如先踏踏實實把自己的事情做好。”
“你首先要真誠地把自己的東西拿出來，不然一切都會淪為口號或者標簽。”這通用于任何形式的創(chuàng)作，“里面需要有讓人看到的東西，能讓人抓住些什么：可能故事特別精彩，可能美學特別厲害，可能有些東西特別有啟發(fā)性和實驗性……就是有一個閃光的東西?！?/span>
在他看來，動人的創(chuàng)作歸根結(jié)底就是能誠實地展示內(nèi)心，藝術(shù)作品應該成為更純粹的存在，直面人性的復雜，但也要警惕那種過分強調(diào)自我的表達。“表達的下一步是溝通，如果你單槍匹馬做一些非常個人化的創(chuàng)作，那么盡可以肆意，但如果是劇集類型這樣的作品，許多許多人一起長時間的努力，它必然會有超過個人表達的部分，你要想一個更合適的方式去完成這件事。”
觀眾會在不同的媒介上觀看劇集作品，這也是“溝通”部分需要考慮在內(nèi)的因素。“電影院是封閉的空間，大家可以在沒有干擾的情況下去看一個故事，但如果觀眾在移動端，比如手機、平板電腦這些地方收看，你的故事節(jié)奏和趨勢其實都應該有所不同?！?“觀眾”是一個指意寬泛的群體，從創(chuàng)作者的角度來看，無法真正預判他們的特質(zhì)和構(gòu)成，“你只能通過自己對這個世界和周邊人的了解，去做一個判斷。”
他覺得與其說創(chuàng)作者“自私”，不如說是“主觀”?！拔掖聿涣藙e人，但在我這兒，至少一個故事被講述的價值，一定是正向的。我可以了解人性中復雜的部分，但會盡量避免去做出一個復雜的事兒，我還是相信積極和美好的東西的?！?/span>
“人活著不就是一直解決問題嗎？”
尊重自己、尊重作品、尊重觀眾，這是辛爽遵從的創(chuàng)作原則。他不是個高產(chǎn)的導演，自覺能量還不足夠強大，“挺笨、挺慢的”，他只想在自己精力允許的范圍內(nèi)，“挑一個適合自己的、也最感興趣的東西去深挖。”而無論用哪一種載體進行創(chuàng)作，他總是要面對拍攝過程中的一地雞毛，忍受創(chuàng)作那漫長且痛苦的過程。
拍攝《隱秘的角落》時，辛爽只要醒著就在工作，每天基本十四五個小時不停運轉(zhuǎn)，能睡上五小時都是種奢侈。體力崩了，腦力崩了，都是常態(tài)。他笑稱自己有“選擇困難癥”，點菜都名列他最害怕事情的前幾位，但導演的職責是“提出要求，做出判斷”，他要不斷接住別人拋來的問題，并且給出答案。
坐在監(jiān)視器前，他偶爾會有“靈魂出竅”的片刻?！澳阋膊恢滥阍诟墒裁?，就是實在無法進行下去了。你唯一能做的，就是離開監(jiān)視器，找個地方獨自坐五分鐘。最多自己去踢兩塊石子，踢完了，你還要回來把這些問題解決掉，因為所有人都在等著你。”
對此他有過心理準備，“雖然準備沒那么充分?！爆F(xiàn)實與設想之間永遠存在差異，不要被情緒左右，直面問題本身，不僅是導演的功課，也是人生的主題，“人活著不就是一直解決問題嗎？”
辛爽喜歡那種可以共同創(chuàng)作的演員，他可以聽取他們的意見，看他們把自己腦海里想象的東西變成現(xiàn)實，“有時他們還會超過你的想象許多，這不就是驚喜嘛？”演員在鏡頭前需要極大的自信，他覺得導演也需要從演員那里得到一些方向和支撐，“導演與演員的關(guān)系，其實就是人和人之間的關(guān)系。”
在現(xiàn)場的時候，他總是能關(guān)注到周圍人的情緒。身為一個雙魚座，他總能敏銳地捕捉到氣氛的變化，希望盡可能化解演員的情緒狀況?！拔抑姥輪T的工作機制，在現(xiàn)場如果有某一刻他們失去了信心，不僅僅那一場戲、那一天的戲會出問題，可能會影響整部戲。導演比較重要的工作之一，就是保護演員。”
開拍前，有些人他會試戲，有些人他則需要大量的聊天，去了解他們，甚至從他們身上“偷段子”。“導演看待一個角色和演員進入一個角色，他們的切入的角度不盡相同，有時他們會比你更清晰、更準確?！痹诤脱輪T的溝通過程中，他會不斷根據(jù)他們的實際情況不斷修改劇本，“我會突然看到演員身上的某些特質(zhì)，把這些天然的東西揉到劇本里，其實能讓演員和角色之間的關(guān)系更加渾然天成?！?/span>
雖然技巧能幫助演員出色地完成角色，但辛爽相信天然的東西更容易打動人。在打磨《隱秘的角落》劇本階段，周春紅這個角色一度讓他和編劇都陷入了焦頭爛額之中，“怎么寫都不舒服，怎么寫都覺得別扭，生活里我們也想象不到怎樣一個人會是這樣的，其實腦子里沒有一個具體的方向。所以落筆的時候，包括臺詞，包括戲的一些寫法上都會卡住?！?/span>
他們見了劉琳老師之后，一切都豁然開朗了起來?！熬褪撬莾阂蛔?，你就能看到周春紅的那些特質(zhì)在冒出來。腦袋里裝著這樣一個人物再去創(chuàng)作劇本，就會貼合很多?！痹S多感覺出于直覺，說起來有些玄乎，但他覺得所謂的直覺都建立在過去的經(jīng)驗積累上，“這樣你才能做正確的判斷。”
在《隱秘的角落》播出后，曾有許多類似的劇本都遞到過辛爽的手上，他都沒有接。現(xiàn)在的項目是他從各種選擇中篩選出的，較前作而言，“類型有延續(xù)，但又是不同的方向”，除了讓他“最有表達欲和創(chuàng)造欲”之外，也是最適合他在這個階段鉆研的東西。向外或者向內(nèi)的探究時，我們往往會有意無意解開一些人生的疑惑，辛爽不認為這是他的主要創(chuàng)作目的，但不妨把它視為創(chuàng)作的福利。
“你不是為了和自己和解或者更了解自己才去創(chuàng)作的。但過程中你會和各種各樣的角色打交道，要了解他們，知道他們?nèi)绾握f話、行動，會和各個主創(chuàng)部門交換對人物的理解，你之前的觀念可能會受到角色的影響，隨之發(fā)生改變。之前不理解的東西，也可能因為角色而迎刃而解?！?/span>
“跟著內(nèi)心，這永遠是對的?！?/span>
制片人盧靜剛和辛爽接觸的時候，對他準備的細致程度印象深刻?？赡芮耙惶觳糯蟾帕牧舜缶V，第二天見面時辛爽就已經(jīng)在iPad上寫下詳細的注解和心得，他總是有備而來。
“也不是說我多勤快，但如果不準備好，我就會焦慮。如果你和人聊事情，現(xiàn)場出現(xiàn)自己無法控制的狀態(tài)就會很不舒服，想要可控，事先就要做一些功課?！边@也是他成為導演后逐漸養(yǎng)成的習慣——現(xiàn)場誰都可以失控，但導演沒有這個權(quán)利。他總是盡可能把自己的部分做好，不給旁人添麻煩，在工作的范疇內(nèi)，理性的那一面也總是占上風?！拔冶容^守時，不會給自己找個借口去拖拉，這也是這個職業(yè)的基本要求?！?/span>
不過，他不怎么相信計劃?！熬驼f所謂的職業(yè)規(guī)劃什么的，偶然的東西肯定比你計劃的東西要多得多，或者說，它能影響到你的地方會更多。而且往往吧，計劃好的事情都無法實現(xiàn)?！钡@也不意味著他選擇肆意冒險，“要在你能承受后果的范圍內(nèi)去冒險。這個事情不能由著你的性子來，它是個集體的藝術(shù)?！?/span>
直到現(xiàn)在，辛爽一般還是會隨身帶著吉他，累的時候撥幾下，算是最好的解壓方法。他的大學專業(yè)是國際經(jīng)濟法，也算不上深思熟慮的決定——在不知道將來會做什么的時候，這個專業(yè)至少看起來前途光明一片。他覺得自己挺幸運的，上學也好，玩樂隊也好，成立公司也好，當導演也好，都是在恰到好處的年齡做了些有意思的事，“也沒做太多規(guī)劃，就隨緣，但我正好都能做得不錯?！?/span>
若非是絕對私人性質(zhì)的創(chuàng)作，任何作品的最后成型都會受到各種形式、各種程度的限制——無論來自于創(chuàng)作者本身的狀態(tài)、委托者的意圖還是公共受眾的接受能力。但辛爽看來，那些限制的另一面或許正是自由。“就是你把限制理解為枷鎖，還是指引方向的地圖？這樣你可能會更正面地去看待這個事情。永遠存在一個范圍，你也需要一個邊界，這才能讓你知道你是誰、你在做什么事。”
他覺得現(xiàn)在還不是提自己所謂“風格”的時候。“風格這兩個字從自己嘴里說出來，有點不靠譜。風格就是從你要表達的東西里發(fā)散出來的，這不是一種總結(jié)，而是你到那里的時候總會做那樣的選擇，可能和別人不同，漸漸在別人眼里可能就是風格?！?/span>
他希望自己保持一點“不自知”的狀態(tài)，“可能那些東西就不太會限制你。你不會注意，這個怎么是我了，這個怎么又不是了……你就跟著自己，跟著內(nèi)心，這一刻你真正想創(chuàng)作的東西，我覺得永遠是對的。”
采訪、撰文：李冰清
